文化
老街的清晨
沿運河晨跑的日子里,我不止一次邂逅過一條老街的清晨。
從運河路出發(fā),只需跟隨一河移動的朝霞向東奔跑,過了西圈門,便是那條長僅一公里的西直街了。
這是一條伴運河而生的老街。民居并肩向河而立,隱約的馬頭墻和琉璃窗記錄著過往,在周邊高樓的映襯下,一排低矮的舊屋顯得有些灰頭土臉。然而走進(jìn)老街腹地便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里的居民開門見水,枕河而居,全然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。那份“衣敝缊袍,與衣狐貉者立”的從容與淡定,早已藏進(jìn)老街的骨子里。
早晨的西直街,迎面可見煨著紅泥小火爐。微微跳動的火苗點亮了整條老街的黎明,邊上三兩個紅紅綠綠的舊式熱水瓶,讓人瞬間回到八九十年代打熱水的歲月。久沐陽光的枯樹殘枝歡快地轉(zhuǎn)化成水的溫度,這是世間最原始的能量守恒與輪回。
這里的居民從不浪費每一寸陽光和空地,門前擺放著各種形狀的容器,栽種著辣椒、香蔥、茄子,甚至能發(fā)現(xiàn)幾根甘蔗。長勢最旺的要數(shù)絲瓜了,它在老街上顯得格外散漫隨性:爬上墻壁不算,還悄然爬上門前的架子,將纖細(xì)的觸須頑皮地伸到主人窗前。晨風(fēng)中,那藤蔓弱柳扶風(fēng)般的姿態(tài),透著不勝嬌柔的美。
若不抬眼望向前方繁華的懷德橋,很難相信這是在城市。這條身處鬧市的小街,儼然一副村莊的模樣。
老街里“三天不打,上房揭瓦”的小孩不多,但類似“上房揭瓦”的自然生長故事每天都在發(fā)生。泡桐樹的種子借著風(fēng)力躍上房頂,根須扎進(jìn)墻體,也不知潛伏了多少年,竟在前院瓦與檐間長成了碗口粗的枝干。
目光順著外露的根須向上,水墨般的白墻黑瓦間,肥大的泡桐葉在藍(lán)天下透著頑童般的得意。同樣任性的還有野葡萄,倒掛在層層疊疊的電線上,借著運河的水氣和充足的光照蓬勃生長,垂下的枝條在電線上怡然自得地蕩著秋千。小狗冷不丁從弄堂跑出來,在秋千下三五成群地追逐嬉戲。
每個生命在這兒都無拘無束地撒歡。
門口的石磨上,早早就用舊得發(fā)亮的小竹匾曬出了長豇豆、紅辣椒。這里的太陽升得早、落得晚,簡單的食材在門前靜靜地飽吸陽光。不知日后哪些幸福的人能享用這些經(jīng)過時光打磨的佳肴?想起遠(yuǎn)在家鄉(xiāng)的母親,將收獲的蠶豆剝好,也是這般進(jìn)進(jìn)出出搬著竹匾翻曬,再遠(yuǎn)遠(yuǎn)地將包裹寄來——那些浸染著故鄉(xiāng)陽光的食物,總能讓人細(xì)細(xì)咀嚼出萬般滋味。
一大早就在運河邊垂釣的老者,坐在濃蔭如蓋的泡桐樹下,依著運河?xùn)艡冢治臻L長的魚竿,下巴擱在手上,一動不動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似釣非釣,又似睡非睡,大有李漁《閑情偶寄》中“手書而眠,意不在睡;拋書而寢,則又意不在書……”的精妙。老人的垂釣與小睡早已無需分清,在這方屬于自己的天地里,一河波光粼粼的水相伴,一方遼闊蒼穹的倒影相隨,他垂釣的,是時光里的安寧。
安寧的,還有那對在門口屋檐下享用早餐的老夫妻。人手一碗粥,兩張小竹椅,就著切得碎碎的蘿卜干,吃得津津有味。陽光照著老街,老街陪著他們,他們?nèi)缬跋嚯S,在咸咸淡淡的日子里,剛好是一碗粥的溫度。
整條老街不溫不火,悠悠然全是慢時光。街上有一家“老帥舊書店”,店主老帥在兩三平米的小屋里守著一堆掉了封面或蒙塵的書籍。除了書架和書,屋里還緊湊地擺著冰箱、柜式老鬧鐘、老電視機(jī)、老風(fēng)扇,以及一張老掉牙的小八仙桌,桌上放著火紅金屬外殼的熱水瓶,搭配著老茶杯。一把木椅居中,老帥從側(cè)門將微胖的自己塞進(jìn)去,于是整屋充盈著舊時光的氣息。在這個被現(xiàn)代文明遺忘的角落,舊時光的文明卻深深扎根。問他生意如何?他笑笑說:“在這兒坐坐的。”日出開門,日落仍開著門,老帥守著舊書店,抬首是運河,低頭是一屋舊時光,聽風(fēng)、喝茶,靜享歲月靜好——掙不掙錢,已不重要。
每次路過,總喜歡“擠”進(jìn)書店,買上一兩本少年時讀過的書,那些時代特有的氣息會從泛黃的紙頁中散發(fā)出來。馮驥才說:“有時候書不需要讀,摸一摸就很美。”是啊,買回一段記憶,摸一摸,就很美;老帥每日在舊書店里坐一坐,也一樣很美。
老人、老房、老運河,舊書、舊匾、舊光陰。這條老街里,每件舊物都寫滿故事,每個角落都散發(fā)著簡單到極致的生活氣息。
因西倉橋改造,老街西頭的幾幢老房被拆除了,屬于這兒的生活畫面又少了幾個生動的場景。那個清晨被老奶奶小心翼翼洗臉的娃娃,這運河邊用一把木椅、一個臉盆為她搭建的簡易梳洗臺,還有披在她身上慈愛的目光,會不會一同根植進(jìn)孩子的童年記憶?若干年后,她是否會因?qū)げ灰娕f居模樣而悵然?
好在西直街上的鎖橋還在,雕刻著云朵和花卉的橋耳仍在。淺淺窄窄的鎖橋灣,鎖不住歷史的車輪,卻牢牢鎖住了一些目光——任時代變遷,它終是記憶里甜蜜的外婆灣,是游子夢中百轉(zhuǎn)千回的故鄉(xiāng)。
也許我們終將要失去很多這樣的老街和村莊,現(xiàn)代文明進(jìn)程中的取舍得失,考驗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智慧。如何讓恢宏與古樸、創(chuàng)新與傳承和諧統(tǒng)一,是個永恒的課題。
西直街東首的夏家大院已開始修繕,但愿這條屬于運河一景的老街,在未來的歲月長河中,仍能打撈到那一抹鄉(xiāng)愁。(吳 娟)